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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紀70年代初,有一年春節(jié)剛過,我凌晨2點出門,從福建上杭縣的太拔鎮(zhèn)院田村,翻山越嶺三十里路,搭長途班車到龍巖,再換乘班車,天色半昧,終于輾轉到了長汀縣的河田公社。
彼時,媽媽正茫然無措坐在一堆箱籠之上,三歲的弟弟追撲毛色斑斕的大公雞,童稚的笑聲浮托起夕陽,也很斑斕。繼父有呼吸道過敏癥,被河田的風沙殺了個下馬威,嗆咳著,吸溜著鼻子。媽媽一家三口從省城來到長汀河田,我雖插隊不足半年,自認經(jīng)驗老到,趕來幫忙安頓。
一架慢吞吞的牛車,把我們和行李拉到十幾里外的小村子。當晚,媽媽、我和小弟弟擠在一張咿呀作響的竹床上,掛著蚊帳。繼父窩在門外一張短榻上,吸鼻嘬牙,繼續(xù)嗆咳著。忽然,“哞”的一聲長鳴,從蚊帳后的墻縫里,探出一個巨碩的牛頭……原來,我們與老牛是鄰居呢。
一夜無寐。我早早起來想給家人熬點粥,找不到鄉(xiāng)下常見的柴火灶。房東拎過一只小爐子,教我用牛糞生火。這也太難了吧?我所插隊的村子林深水長,農民常說,臨燒飯前到屋后倒兩棵杉木都來得及。唉,我那撥火棍加吹火筒的經(jīng)驗根本無用武之地。煙熏火燎中,房東翻弄牛糞的神情肅然莊重。很快我就知道,在河田,為什么牛糞這樣珍貴。
恰好有村民要去鎮(zhèn)上賣雞蛋、買草紙,牛車再次捎上我們,我那小弟弟,喜滋滋搖晃在朝暉里,大聲唱著福州童謠。
那天返程,沒有村民帶,我們很快迷路了。無論我和繼父怎樣輪番爬上高坡,都找不到任何坐標以確定方向。極目所眺,除了黃土還是黃土,既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道水,連像樣的草叢都看不見。繼父焦灼地跑上跑下,媽媽已經(jīng)眼淚汪汪,弟弟可憐巴巴望著我。
絕望之中,遠遠走來一位年邁的背著籮筐提著糞叉的村民。我急切地迎上去問路。老農盯著我們,直到把我腳下的一坨飽滿豐腴的牛糞挑到筐里,這才滿意地指點我們:順著牛的大腳印就能找到村莊。我們終于回“家”,牛糞功不可沒。
三年以后,媽媽舉家遷回省城。奇怪的是,從小在都市嬌生慣養(yǎng)的媽媽,反而不能適應城市生活了。媽媽多次和我說長汀,說河田,說農機廠的半間瓦房宿舍;說她養(yǎng)的河田雞如何會生蛋,農機廠的癟谷稻殼滿地皆是呀;說豆腐坊的豆?jié){多么黏稠養(yǎng)人,弟弟的腮幫因此又鼓又紅,都不喝牛奶了;說同事說鄰居說老房東……城里的生活雖好,弟弟需要上小學嘛,但是,在河田的日子多么簡單多么輕松呀!媽媽感嘆著。
夜半牛吼的驚嚇,牛糞生火的淚目,迷路的焦慮絕望等等,媽媽完全不記得了。而即使過了五十年,我猶歷歷在目。
我和長汀的緣分,因為長汀的新面貌而延續(xù)。在朋友的說動下,2019年,我們一家三口去長汀過年。
長汀的郁郁蔥蔥長汀的花紅柳綠,長汀的書卷氣長汀的煙火味,讓我瞠目讓我疑惑讓我迷戀,讓我欲罷不能。2021年、2022年,全國人大代表調研,我都報名來了長汀。一次又一次,我都去那個河粼粼田青青的河田,尋不見那片寸草不生的溝溝壑壑,那座破落凋敗的村莊和那位教我生爐子燒牛糞的老房東。
今年立夏,因當?shù)仡I導的盛情邀請,我又到了汀江邊古城下:暢飲甘醇糯米酒,撕咬鹽酒河田雞,吹著熱氣囫圇吞下芋餃,碗里已滿滿舀著牛肉羹泡豬腰,眼里還惦著翠綠的馬齒莧和殷紅的血蕨。最放不下的依舊是長汀豆腐,還是五十年前的老味道。
清澈的汀江之水繞著古城千回百轉,說不完的故事。
是長汀縣歷屆黨委、政府和一代代長汀人,總結出適合當?shù)亟?jīng)濟的工程改造措施,引進生態(tài)修復新技術,痛下決心,滴水穿石,持之以恒,創(chuàng)造了綠回汀州的奇跡。其中的艱辛、奉獻、喜悅和自豪,自不待言喻。長汀經(jīng)驗入選聯(lián)合國《生物多樣性公約》生態(tài)修復典型案例,為中國農民揚眉吐氣。
如果沒有上世紀70年代初的親身經(jīng)歷,今天我在河田濃密的林蔭下,喝的靈芝茶不會這么爽口,親手采摘的藍莓不會這么甜蜜,拂面而來的風不會這么濕潤,還帶著淡淡的藥香。因為,腳下鋪陳著成片成片的茯苓和黃花遠志。
再往林深處走走,忽的驚起一只白頸長尾雉,儀態(tài)萬方地掠過鐵皮石斛糾纏的板栗樹林,不知所蹤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3年06月12日 20 版)
(責編:趙欣悅、岳弘彬)關鍵詞: